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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尝不到咸味了!|盐泪(上)

W医生 漂浮便利岛 2023-03-24







食物有时也代表着回忆,而味觉则是触发这段记忆的关键因素。

当味觉失灵,有关过往的种种又会通过何种方式出现在当下的人生中?

小小的盐粒也是眼泪的组成,而这背后又藏着怎样无法忘却的情感? 


盐泪

作者:W医生


最近以来,他的口味有点奇怪。


吃东西时,总觉得食物不够味道,却找不到原因。只好要求烧菜时多放点盐来搭够。共餐的人全都被咸得哇哇乱叫,他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也没有改善的迹象,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去看医生。


医生是个慈祥和蔼的老头子,老花镜后的眼睛很温和。详细问了他一些生活习惯上的问题,冰凉的听诊器吸盘在他胸前和背后反复盖章,小诊锤在他手肘、膝盖上敲敲打打,又让他闭起眼睛,单脚站立,走了几步直线,再两手伸直如僵尸般,闭眼用手指指鼻子……为他做了一些神经方面的检查。最后跟他说,没什么阳性发现。


医生接着说,如果症状很困扰他,就可以再验血,验唾液,做个头部CT,尽力找找可能的病因。他摇摇头,表示目前的情况,自己还可以忍受。


老医生还建议他,最好戒烟,因为有研究表明,尼古丁会伤害口腔粘膜和味蕾,导致味觉受损。他笑了,自己仅仅是尝不出咸味而已,甜酸苦辣都没有问题,何来“味蕾受损”?医生只好耸耸肩。


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他“丧失咸味觉”这件事。反正又不是什么暗病,他才不介意。只是吃饭变得枯燥,食物缺乏了咸味的感觉,总令人觉得少了点什么,酸甜苦辣都因为没有了咸味的衬托,变得单薄无趣,连基本的鲜甜味都没有了。难怪有些地方的方言管盐巴叫“上味”,颇具真知。


他年轻的时候,在日本北海道读书,知道当地人对盐有着最深的感情。一碗白饭,一条鱼,一碗汤,如果能够除了一撮盐以外,其它调味品什么的都不放,才是对食物最大的尊重和喜爱。


的确如此,那种天然朴素的美味,离开日本之后,他再也没有尝到过,确切说是离开了北海道的根伊镇之后。


想起根伊镇,他就想起了那一片深蓝的海,春天里无边无际的花海,和寂静厚重的雪,还有那个眼睛会讲话的她。


不想还好,一想起这些过往,他的右后脑就闪电一样扯痛,年幼无知时期的山盟海誓,怎么可以当真?何况,所有的爱情,就算当时看来怎样轰轰烈烈,过后自己再看都会觉得傻。


那个女孩,大概早就忘记了他这个异乡的青年人,她应该已经正常长大成人,结婚嫁人,生儿育女了。他对自己当年的不辞而别并不太愧疚。何况,他已经跟她说过无数次,从来只是把她当成妹妹,如果女人听到男人这样说,却再执意不悟,那似乎也跟男人无关了。似乎每个男人,都要经历一个不再因为女人流泪而心软的过程,才能真正成人。


“感动是爱吗?不是爱。”


他喜欢自问自答,罔顾她那双总在追随他的身影,并祈求温情的眼睛。


这些年过去了,他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了,她那双很容易流泪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那么依恋地看着他,发着梦一样的光芒,而每当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这双眼睛里滚下来的时候,像星星跌碎在人间。她的眼泪总是说来就来,如潮水一般。难过的时候哭,欢喜的时候也哭,每每令他莫名其妙。


她大概是他见过的最喜欢哭鼻子的女生了。


“日本林黛玉。”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不敢多讲,费事又按错键。


她特别喜欢在海边捡贝壳,说收集海的眼泪,她指着贝壳里面的白色痕迹对他说,这就是泪痕。


他纠正她说,是盐啦,海水蒸发后结晶成盐,不是什么海的眼泪。她不高兴了,坚持说那就是泪。


好吧,哈,只有女人,才有这样丰富幼稚的想象力。


没料到这个夜里,他竟然梦回北海道。他不是一个多梦的人,就算白天公司的事务烦琐,各种操劳防备,就算是精疲力竭,他夜里也不怎么做梦。一天要靠几杯黑咖啡来提神的他,甚至几乎已经不知道做梦是什么感觉了。


奇怪的是,这连续的几天下来,都差不多发同一个梦。于是这个白天,站在俯瞰全城风景的落地窗前一会儿之后,他用内call机叫秘书进来,订了第二天飞往日本北海道的飞机票。


北海道再转新干线,不到半小时,就来到根伊镇。一路上景色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几十年过去了,似乎日本的发展停滞不前。


走在根伊镇的小石头路上,海风一阵阵吹来,传来海浪拍打在礁石的声音。他走出镇外,沿着以前熟悉的海岸线走着,望着天边,海鸥飞处,心里宁静下来。沙滩上穿着皮鞋不好走,他脱下鞋袜,提在手里,又把裤管卷到膝盖上,一步步慢慢地向前走着。


海滩上肯定浅埋着很多贝壳,所以走起来硌脚得很。他想起以前每次他因为踩到贝壳而“哎呀”一声的时候,她就快跑过来扒开他脚下的沙,找到那个贝壳,开心地收集起来。


为什么最近总会想起她?


可能是年纪大了,开始怀旧了,不然一个活到知天命年纪的成熟男人,怎么会因为一个梦,就冲动跑来这里?


他笑自己。


傍晚日落前,回到镇上的和风小客栈。洗好澡换上舒服的宽袍,客栈老板娘送上来定食。一碗白饭,一碗味噌汤,一碟烤秋刀鱼,和酱菜,简单到像从僧人的化缘钵而来似的。顾不了这么多,饥肠辘辘的他端起汤碗就喝,啊,实在是太好味了!


等等! 什么?! 太、好、味、了?! 


他屏住呼吸,把面前小桌上的食物都小心翼翼地尝了一个遍。


没有错,都很好味,咸鲜一切都刚刚好,没有一丝多余的杂味。这一年来,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咸味的感觉,每天进食不是享受,而是折磨,已经成为了某种令机体继续运作的仪式。


反正他已经厌倦这些年来觥筹交错的应酬,厌倦了推杯换盏的利益关系。味觉受损之后,多了推搪饭局的借口,只隐晦说是医生交代要注意身体,用讳莫如深的语气讲出来,再配合上一副食不知味的表情,成功博得大众的同情和理解。


塞翁失马。


但这不代表他不希望康复。


他是一个理性的人,竟然也曾默默祈祷许愿,假如味觉特别是咸味真的恢复之后,以后吃饭一定争取定时定量,细嚼慢咽,一定珍惜盘中餐,一定不再天天吃外卖来应付,一定尽量远离俗不可耐的饭局,一定少烟少酒,锻炼身体早睡早起不熬夜。一定尽量远离江湖险恶,远离尔虞我诈。


事情变到这样,他也很无奈。由于一点也尝不出咸味,因此无法估计每天氯化钠的摄入量,再咸的食物,吃到嘴里也不懂得自然反应吐出来。


简单的盐份,加到他的饭菜里,简直可以做到投毒一样无声无色,讲都没人信。头痛心悸的次数逐渐增加,血压节节攀升。


“再这样下去,可能肾脏也会衰竭”,医生说。


再后来陆续完善的各项检查,也都没发现问题。


“那就试试吃调节神经的药物吧”,医生说。


也还是没有效果。


最后医生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


“真是庸医多作怪”,他心想,却第一次地不由得开始担心起自己会不会真的患上什么世界级的疑难杂症,“机率只有几多千万分之一”这种形容词,留给每周买彩票的大众就好了,他可不稀罕。


但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在这里一个小地方,他尝到了久违的咸味。


这种忽然之间就失而复得的感觉,令他这堂堂七尺男儿也不禁热泪盈眶。他把所有的饭菜,认真仔细地吃完了,汤喝得一点不剩,饭粒也扫光,小鱼吃得比猫吃过还干净。


这顿饭,几乎是带着某种敬畏之情吃完了。


民宿的老板娘过来收碗碟和奉茶,看到他像一个小学生那样认真盘腿坐在干净的餐盘前,不禁笑了起来,微微一鞠躬,“宋桑真是一个认真的人呐。”


他诚恳谦恭地问,“你们的饭菜非常对我的胃口,请问放了什么调味品?”


“除了一点盐,没有别的了。我们这里的人口味就是这样简单,让您见笑了。”


“我可以去你们的厨房看看吗?”他冒昧问道。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他也知道日本餐馆的厨房是一个近乎私属的领地。他一再微微鞠躬,并简单告诉了老板娘自己丧失咸味觉的事情。老板娘睁大了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想看看贵处的厨房和……调味品……就是真的…很感恩。”他低着头,等待着。


“那请宋桑稍等,晚一些时候,我带你去。”


他不禁连连道谢。


夜色渐渐降临。他在房间里喝着茶,心中一片空寂。喧闹的都市生活似乎已经非常遥远,那种密集的充满征服欲望的丛林狩猎节奏,也似乎只是他做过的一场梦。


留心听,远处海风吹过树林,海浪抚摸沙滩,这些声音仿佛会呼吸似的,在他的胸腔一起一伏。他还在回味舌尖上的那种咸,多么令人安心。


科学数据劝人少盐少油,殊不知完全尝不出盐味的用餐,竟是如此寡淡而无趣。也许很多时候,你以为自己可以满不在乎的,就是你最丢失不起的。

 

“宋桑,你可以出来了。”和风推拉门后,传来老板娘温柔的声音。


跟着她来到了客栈后面的厨房,晚饭时间已经结束,厨师也下班了,案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果然没有什么瓶瓶罐罐的调味料。


灶台的角落里只有一个青釉色的有盖陶罐,似曾相识。他走过去,想伸手把这个陶罐拿在手里看。老板娘制止了他。告诉他,那是装盐的,不可以摸。


是的,在日本人的餐馆厨房里,绝不可以这样冒昧,那是对厨师的大不敬。


他连忙缩手,道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陶罐,所以一下子忘乎所以了,对不起。”


“这个陶瓷罐子,是不是底部写着'海之泪',然后盖子的顶上有一个黑点?”他忽然大胆地问。


未完待续

(字数:3397)





作者:W医生

坐标:新泽西

职业:医生

简介:一朵认真开在人间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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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灿七

排版编辑:Op 灿七

封面:Photo by Jason Tuinstra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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